春   梦
　　不知是冻疼了还是冷怕了，在这冰封雪飘的严寒季节，我总
急切地渴望着春天，渴望那温柔的、暖洋洋的一丝儿一丝儿阳光。
　　儿时，我曾向妈妈要过春天：我把一双冻得紫红紫红的手伸
向妈妈：“妈妈，燕儿咋还不回来呢？妈妈，草儿咋还不发芽呀？
……”妈妈象是理解自己的儿子，每每总报之一笑，说：“孩子
，快了。春，快来了！”于是，象是有了指望；于是，我便望着房
梁那空空的燕巢，一天天地数着日子……
　　在那一片白、一片黑的冰冷冷的日子里，思春，几乎是我日
思夜盼的梦呵！
　　终于一天，燕儿飞回来了，柳条儿泛青了，我家院里那棵大
椿树，也萌发出毛茸茸的嫩苞苞了。我喜不住，燕子似的屋里屋
外跑呀，跳呀！可妈妈呢？妈妈的脸上为啥没有一丝儿喜色呢？
妈妈在惆怅着什么呢？
　　一天清早，窗棂外隐隐传来妈妈喃喃的语音：“椿树发苞呀，
穷人饿得弯腰呀。……”我抬头一看，妈妈正望着高高的椿树发
愣。妈妈无心地话，倒使我猛然一惊。我突然想到这几天已颗粒
粮食没有了；我突然想到弟弟哭闹着叫饿的情景；我突然想到妈
妈那由饥饿和焦急而造成的失色过度的脸……我，我突然想到那
么多、那么多呀！终于，我沉默了。那多日来萌动的喜春的兴头，
一下子从心头悄然隐去。
　　春来了。想不到我所盼望的竟是妈妈的惆怅和泪水，竟是穷
苦人家忍饥挨饿的春荒之时呀！
　　我再不向妈妈要春天了。我提着蓝儿拿着小铲，尾随着妈妈
在原野里找着寻着。寻找那可以充饥的野菜野草，寻找那一星黄
一星绿的早春嫩芽。
　　椿树发苞苞呀，穷人饿得弯腰腰呀。
　　椿树换簪簪呀，穷人饿得瞪眼眼呀……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妈妈那伤感的话，竟在我嘴里哼了起来。
当我唱着这支“歌”，把采来的一朵朵鲜嫩鲜嫩的小花举在妈妈
的面前，苦笑中的妈妈，总断不了洒下一串串泪来。那一颗颗滴
洒在花瓣上的银露般的泪呵！那一滴滴滋润在大地上的苦雨般的
泪呀！那一串串溶化在心房里的珍珠般的泪要呵！……
　　我再不向妈妈要春天了。我再不把冻得紫红紫红的手伸向妈
妈了。我常常独自坐在老椿树下，惆怅地望着望着。望着那冬末
的最后一场残雪，望着天边飞来的紫燕，望着姗姗而来的绿色的
春天。
　　是的，我再不向妈妈要春天了。我再不愿看见妈妈那忧愁伤
心的泪水。母亲的泪珠，我的一颗颗思春的梦呵！
　　　　　　　　　　　　　　　　　　　　　1983.3.11日

　　　　　　　　　　　那年，我十二岁
　　年饭开始了。
　　小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散发着浓浓的年味。这是母亲精心
烹做的，虽说不上丰盛，但毕竟是我们一年生活中最好的呀！
　　微晕的烛光下，我们小鸡般地依偎着母亲，那种亲情和温馨，
叫人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挚爱。
　　母亲慈祥地望着我们，呵护着我们吃菜。她不时地用筷子将
中间的那盘鱼，一块一块地分送给弟弟、妹妹和我。她知道，
这是我们兄妹们最爱吃而平常又吃不到的。
　　鱼，是母亲腊月二十八的那天，冒着风雪跑了八里多乡路，
在西郊水库守候了半天才买到的。听说水库的鱼新鲜，而且每斤
还要便宜5分钱，于是他从队长手中领到救济金后，便匆忙地去了。
那晚回来，已是万家灯火了。她一手提着鱼，一手拍打着头上身
上的雪花，一脸的兴奋，而我们，更是高兴的跳了起来……
母亲喊着我们的乳名，继续把鱼块分送给我们：“吃鱼会聪
明的，吃鱼会聪明的。”她喃喃地说着，把盘中的最后一块鱼送
到了最小的弟弟碗中。
　　母亲至始至终一块鱼也没吃到，这是我看到的。今晚，这可
是过年呀！望着母亲，我的心，有些隐隐的难受……
　　父亲去世的这些年，母亲变得沉默和心细了。除了劳动挣工
分，她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在我们兄妹身上，即便是这样，
我们依然缺吃少穿，过着肌肠漉漉的日子。母亲平时很少有笑容，
除了焦虑便是苦闷，而今晚，她是那么的温情和开心……
　　“妈，你吃。”我哽了哽喉咙，把碗中的那块鱼让给了母亲。
　　“我已吃过的，我已吃过的。” 母亲连连地说着，很快又推
让过来。
　　看着弟弟妹妹贪吃的样子，再看看母亲慈善而显得消瘦的面
容，我的心堵的利害，实在憋不住了，便对母亲说：“妈，我……
我想喝酒！”
　　我拿起酒壶，先敬了母亲一杯，便自己喝了起来。一杯，又
一杯。这酒不知是苦是辣，不知不觉，我的头膨胀起来，晕眩起
来。这昏沉沉地感觉，象是在水中沉浮，又象在云中飘忽……
　　平身第一次喝酒，又一连喝了好几杯，我终于受不住了，一
头扑倒在饭桌上。慌乱中的母亲又是灌醋，又是呼唤，而我却云
里雾里，浑然不知……
　　那一晚，我没有喊，也没有叫，只是静静地躺着，躺在母亲
温暖的怀抱里，直至深夜。
　　那一年，我十二岁。
                           　　　　　　　　　　　　　　　　　  1989年冬

 

 

　　大年初一，噼噼叭叭地鞭炮声和喜庆的拜年声使得我们的小

村热闹起来。弟弟妹妹们一大早就跑出去乐嗬去了，只有我和母

亲呆在家里。
　　“孩子，出去玩玩吧，你听多热闹。” 母亲关切地说。
　　我摇摇头。
　　“孩子，给村头的大奶奶拜个年吧，大奶奶还等着呢！”
　　我摇摇头。
　　“哎，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又......”母亲似乎有点责怪。
　　我抬起头，望了望母亲，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
　　……过年不添新衣服，母亲年前就跟我说过，而且，我也答
应过的。那个寒风飘雪的夜晚，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着：“孩子，
这件衣服还挺好的，来试试吧。”说着，她把刚刚补好的褂子给
我穿了起来。这是件深蓝色有着四个衣袋的中山装，两个衣袖的
衬子处各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补丁。一看我就知道，是哥哥的旧
衣服。
　　“看，不大不小，还挺合身的。” 母亲左看右看，一个劲地
说好，而我穿着，总觉得有点别扭。
　　“孩子，” 母亲温和起来：“河南老家的姑妈给你们兄妹各
做了一双新棉鞋，已托人送来了。今年家里困难，过年就不再添
新衣服了，你要懂事啊。”我点了点头。
　　……是的，我是答应母亲了的，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
我还是有点难过。
　　我们这儿的孩子，有个好攀比的习惯。你家的日子过得好不
好，你的父母是不是有本事，就是看你家的年饭，是不是有七个
碟子八个碗，看你全家大人孩子，过年是否有新衣服穿。
　　邻居家的几个孩子，我们差不多大，他们每年过年都穿的鲜
亮鲜亮的，特别是几个姑娘，每每这时，她们会一大早起来同村
里的孩子们一起，跑东家窜西家的去捡没燃响的炮，谈三十晚上
的年饭，夸他们各自的新衣服。
　　而我……
　　“孩子，不是说好的吗？只要穿得干净就行，笑破不笑补。
再说，爸爸活着的时候，不总是对你们说，‘不能比过年，要比
比种田嘛’！”
　　我，低头不语，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唠叨，心里说不出是个什
么滋味儿……

　　我没有出去，也没有和母亲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呆在门
口，死盯盯地看院落的那段土墙，望土墙头上在风中飘摇的那棵
孤伶伶左右摆动的黄草……
　　鞭炮声，孩子们的戏闹声不绝于耳，而我悄悄地背着母亲，
泪流不止……
　　　　　　　　　　　　　　　　　                         1989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