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叶，片片敲打我的窗口。树枝，再没有昔日婆娑飘逸
的身影。自然界的秋，不过是生命中一次复一次叶的迁徙。
　　人呢？
　　雁阵飞鸿鸽哨，梧桐夜雨巴蕉。很久以前，古人们总是这样，
陡增一道道杏花落留古荷的悲伤。秋，成了一个告辞了却的渡口，
成了空旷寂寥的象征。文人多闲愁，善情思，秋之风飒飒而心中
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伊人；“共剪两窗烛，话巴山夜
雨”的缠绵；“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的凄凉；“载不
动许多愁的惆然”。当然也有“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壮阔；
“把酒话桑麻，还来就菊花”的洒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
红”的释然。
　　于是，秋，在世人眼里，成为了一种似曾定格的风景。望得
穿秋水，却望不穿秋之屏障。“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成了喻世
名言。
　　可你知道吗？有一种无秋之树，永远向人们展示着盎然的绿
意。
　　你相信吗？有一种人就是无秋之树，永远是一片欢快的叶子，
在母亲树上尽情地唱。
　　金亭君就是这种人——无秋之树，在生命里、空间里、言行
里、容颜里，永无秋之痕迹。
　　八月里，桂花正飘香，我们意外邂逅。
　　和金亭君相逢、相识、相知却不能相忘。我相信：这是一种
笔缘、文缘、灵缘，虽然我不信宗教。最初的影子最难忘。他质
朴深沉的树的形象已深深根植在我的心田，他善良宽容的微笑暖
暖流进我的灵魂，他清新悦耳的诗句轻轻叩击我的神经。他，给
我人生带来了太多的惊奇和疑惑，带来了太多的冲动和热情，带
来了一种旷远和深沉，带来了一生的精神财富和美妙回味。看来，
在我短短的人生驿站上，纵有西风剪剪，羁旅茫茫，我也不禁欣
慰之至了。真的，在人性的荒漠上，我似乎隐约看见海了，看到
了它的雄壮澎湃的气势，涵古复合的内容；我看见了我向往之中
的海——雄浑凝重，纯净沉郁的诗人形象。蓦然间，我感到了自
己的幼稚和脆弱，自己的苍白和渺小，汗颜之感，油然而生，不
禁默然低头了。
　　生伟岸挺拔。金亭君，你这棵无秋之树啊！你也曾有过伤心
和落寞的时刻吗？你是否说过“我愿意在人生旅途上偶而有点孤
独，因为没有它，生活不可能完整？”可是，在你充满活力的生
命中，在你乐观豁达的言行里，我却看不出丝毫的孤独和秋意。
虽然，这已是深秋时节，冬之将至，北雁南飞，落叶飘零，冰凌
花开在孤独的窗口，你眼里春风依然，风采依旧，让人不禁平添
一丝羡慕和嫉妒。
　　金亭君，当四季的繁华与热闹、凋敝与冷落，覆盖着密密匝
匝的人头树时，你是怎样地耐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呢？你是
怎样挺直身躯，走过人间长亭更短亭的呢？你是怎样将一道道迷
人的风景落成在心的草原的呢？你是怎样将爱与恨、情与思架在
心灵天平上的呢？你又是怎样在很累很累的世俗生活中偷来闲暇
而写出一些缥缈灵秀、至纯至洁的美丽诗篇的呢？你又是怎样把
仕途与诗矛盾而又有机地统一起来且不偏颇，经营的有声有色鱼
与熊掌兼而得之的呢？
　　金亭君，你是一团谜，于我。
　　你是黄山松吗？抑或松之上，天之下的一只鹰？这样的奋疾
傲岸而无为之落寞。
　　在现实与理想、生存与欲望之间，往往有一种不可及的心灵
草坪。金亭君却在这段距离之间创造出了自己的花园和风亭，那
是极其别致的。作为经营仕途的政坛官员，他功绩显赫，名声远
播，可他并没有因此而春风得意，怡然陶醉。工作上，金亭君可
谓鞠躬尽瘁、俯首甘为孺子牛；为人处世，质朴谦逊一如街上的
道旁树。也许，他身上还缺乏一种达官显贵所具有的贵族气派，
大家风范，甚至还土里土气，满身的泥土气息和颜色，混在街上
人群中，再也辨认不出来。可这无关紧要。作为树，他的根始终
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泥土，是本色。作为诗人，金亭君又是那
么的真诚、空灵。他灵感的触觉，热烈地感悟着生活，过滤杂质，
筛选出金子般哲理的东西，述诸于朴实清新的符号，谱写了一曲
曲崇高的爱之颂歌，为三楚诗坛奉献了一份独特的厚礼，不愧为
鄂西北汉水之滨一位出色的男高音歌手。是的，生活中可以没有
霓虹彩霞，可以没有烛光酒吧，也可以不要强作的笑颜，敷衍的
烦恼、廉价的恭维，但是不能没有领头奋飞的大雁，没有清正德
馨的父母官，没有诗的蕴藉与哲理，没有真纯高尚的行咏歌手。
有时，我想：世界该有一种比较完美的“K”人吧？他们具智睿的
目光，真诚的心灵，浪漫的情调，完美的生命，崇高的人格。
　　金亭君，回想起来，我们是靠一只笔而走近的，大概可以称得
上“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们谈人生谈理想谈诗谈词却从未涉及
任何世俗交易的话题。不是吗？我们知己知彼也知音。回到古代去
吧！我们绝对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高山流水的知遇之
感已深深体悟。在人生之旅，我们可以散步成一条弯弯小路，可以
坐成一幅宁静的雕塑，对视眼中的流云，抛弃杂念，让真情与理解
凝固。语言是贫血的，心的交流最惬意而神秘，在那条洒满阳光的
晨道上，我总是产生一种缥缈的幻觉，我看见你以树的形象轻轻走
过来，从溪流的那端。起初我以为你是从霞光里走下来，浑身上下
都包裹在一片光辉中，看不见你的脸、你的眼，只看见一片欢动跳
跃的叶子。而我静静地端坐在海边的沙滩上，充满惊奇和疑惑的心
与海水和天空的雁阵同起同落。我不想说话，我不想惊动任何岩石
和风景，只想默默地和这种风景傍上一阵子，享受并领略人生片刻
的静谧，这岂不是人生的一种富有？
　　金亭君，我们确乎在路上走得太近了，在文学上，心景上，做
人做诗上，甚直在出生和家境上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原来，我们
曾怀疑“心有灵犀”之说，以为那是古人凭空杜撰的。时至今日，
才真正体悟这种境界的玄妙。“人生得一知已足矣！”这是谁说的
呢？与我的心境如此相似，岂不成了我的知己？金亭君，当你拿着
你所钟爱的一位女作家的散文给我看时，我竟一看也投入地忘了自
己。我不忍心把你的所爱据为己有，于是就万分细致地一段段一句
句摘抄下来，藏进了自己的宝库。我们欣赏的东西太相似了。我似
乎找到了一种合理的诠释，在我们身上流动着的血液里，都没有贵
族的成分。童年的苦难，家境的窘迫，忧伤的日子，沉醉的创痛……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似呢？人生给了我们太多的贫穷、
苦难，同时也为我们积累了丰厚的精神财富。这是温室之花、盆中
之苗所无法想象，无法领略的。在逆境里，我们不怨天不尤人不伤
心不气馁；在顺境里，我们不春风不得意不趾高不气扬。我们凭借
一颗善良而忠贞的心善待所有的生灵，我们凭借一双智慧而深邃的
眼而洞察万物万事；我们用坦荡豁达的胸襟容忍一切无知和肤浅；
这就是质的相同了。与阳春白雪相比，我们可能算是“下里巴人”，
做人与做文章，追求的是一种真，一种善，一种美；哪里还管它外
在的形式如何呢？活得充实而自在、欣慰而释然，这该是一种境界
吧？
　　生活，不断为我们提供千变万化的图象，同时，平凡的世界，
往往暗示着深刻的生命哲学，微妙的美之灵光，我们应该好好地把
握啊！
　　金亭君，世界是美的，生灵是美的，精神是美的，深信“美在
于生命”吧！流水的尽头不是岸，夏天的后面不是秋天，波涛的上
面有扬帆的船。既然你选择了生命是绿色，既然你立意以树的形象
昂然于人间，既然你有遒劲的树干和鲜活的生命，你该在人生的枝
头上，唱出最动人的歌！
　　祝福你，无秋之树！
　　赞美你，无秋之树！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