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建军

　　我和金亭比起来，是个小弟弟。小弟弟居然要来评论大哥哥的诗歌，
真还有些胆怯。好在他象汉北平野那么朴实，象隆中的山谷那么开朗，
也好在读者朋友的善良与真诚。
　　我的确喜欢这本《母亲树》，就象喜欢他的人一样。我深深地被他
这些热情朴实的诗句所感动。它所给我的是那么朴素的深情厚意，象黎
黑的黑土地一般深沉。我窥见了一颗温情涌动的心，一颗闪烁着敏锐的
诗的灵感的心。“诗如其人”，我对朋友这样论。
　　金亭诗歌的主旋律是爱。这爱，无疑含有情爱，但远远不止情爱。
他的爱域是广阔而自由的，是博大而有力感的。近十年来，当许多诗人
沉浸在风花雪夜中，甚至以直露的性爱的呻吟来诱惑观众的眼睛的时候，
金亭没有迷失自己的艺术方向。执着地将一片深情抛撒给这一个时代，
这一方热土，这一群屈原的子孙们。对生活的爱，对土地的爱，对诗与
生命的爱，特别是对其母亲的充满至诚至情的爱，体现了金亭的爱情与
那些浅的的性感低吟者相异的文化精神。“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古贤的声音“我们是您头项上一片片
叶子”，“站在母亲面前，如站在一座大山面前”，这是任金亭的喟叹。
金亭出身于湖北枣阳的贫民之家，他的母亲是养育了他们七个弟兄而无
怨无悔的伟大女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全部的爱心都付予七裸枣树，
全部的热血都浇铸在七条血肉之躯上。所以他歌唱他那白发苍苍的老母
亲，是内心深处的热血的自然流泻。这母亲已非单个，这母爱已非私有，
艺术的魅力正在这里。由于诗人的巧夺天工，母亲和母爱已具一种文化
的本质了，已成为民族的精神财富了。他的温馨的歌声，已让那些没有
文化的纯朴的母亲，已让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伟大的母亲们，都听到儿
子对他们的歌唱！在商品化和西风日盛的时节，对母爱的圣赞和母亲的
诗雕，更让人感到人格的可贵，感到本族文化传统的可贵。
　　金亭的歌唱有浓郁的野草气息，写母亲的诗也不例外。可以说他是
一个乡土诗人，穿戴土俚土气，连情感也是泥土的颜色。在昨天，在今
天，一些人总是想方设法要把“现代派”的帽子弄来戴在自己的头上而
炫耀。.追求“自我”，沉溺“内心”，津津乐道于“朦脆”。我并不反
对抒写小我之私情，不反对抒发有感而生的潜意识，不反对朦胧诗派，
甚至也不完全否定现代派诗人们的创新。但是，诗坛应是万紫千红的花
园，一花独放不是春，无论你这枝花多么艳丽，多么哀婉。在新潮诗的
一片旗帜下，金亭的质朴鲜嫩的乡土诗就更珍贵。他是汉北农民的忠实
的歌手。他歌颂山村孩子们的天真与纯朴，歌赞农民的忠厚与忍性，这
照样出自爱的心海。他的歌声并不轻浅，是因为他看到的感到的并不轻
松。他看到的是一种艰难的嬗变，他感到的是一种沉重的使命。他看到
的是方生与未死的挣扎，他感到的是白天与黑夜在黄昏的原野上的搏斗。
笔下的母亲，是这一特定的时代和这一特定的地域文化土地上所生长的
母亲。笔下的女儿，也是鄂西北文化所养育出的充满人情之美的女儿。
“妈妈，您不说要感谢黑娃吗／您不说这人人品老实靠得住吗／怎么个
谢法，怎么个靠法呀／妈妈，我求求您／我不想离开咱们的山窝窝／我
已经跟黑娃说了／妈妈，我求求您／您的女儿不想离您太远／您的女儿
已经跟黑娃说了／妈妈，您明白吗？同意吗？／您莫老瞅着女儿发楞儿
／您倒是答话呀我的妈妈呀……”这种在劳动中建立的村野式的爱情观，
这女儿的情潮满帆的爱的表白，这母亲的欲放故收的策略，这母女的心
灵的纯美，在诗人看似铺叙过多，实是反复咏叹的表现中，情真意切撼
人心旌。
　　的确，金亭没有对生活与时代唱廉价的赞歌。他总是根源于生活的
沃土，通过抒写人的情感波动来表现生活的激流。并且，他常从那灰黯
处发现诗情，使他的多数诗在朴实中带一股苦涩的味道，《难于说清的
事》，《死牛》等诗简直是一棵棵苦涩的树。三妹和二狗哥自由恋爱，
却遭意外的横祸，二狗被关进乡公所，三妹只能躲在墙角痛哭流涕。这
表现出农村风俗的愚昧和落后。死了人都不哭的父亲，死了牛却嚎啕大
哭，这难道不也暗示出农村生产方式的陈旧和农民生活的艰难吗？生活
本来就是如此，难道大家都要唱那种甜得发腻的歌才是爱吗，才是美吗？
我倒恰恰从金亭的带有浓浓苦味的诗中见到了一种闪光的爱，一种无怨
无悔的情，一种浩然的正气，一种锐意进取的坚实意志，一股奋发追求
的文化精神。苦涩并非黑暗，苦的精神质素，对于目前这个改革奋斗的
时代，恐怕比甜更需要。不是吗？
　　金亭的诗善于选择表现的角度。他避开正面地进攻，常从一个侧面
去暗示，去象征。他不去描写普通繁琐的日常生活，而着意向生活的根
部挖掘，向人的情感的根部挖掘。他不给山林摄影，而善于捉取细节尽
情抒写。读他的诗，看不出鄂西北农村生活的全体，也难于略自然的整
体风貌，但我能明显地触到时代脉搏的跳动，赏到那古隆中溪水的甘甜，
闻到那田原上白桦树叶的汁味。金亭的诗的抒情方式是独特的，他常用
意象定格抒情法：“靠天——天阴了／靠树——树倒了／恍惚中／我慌
忙把重心／垂立于双足／于是倾斜的身子／便在大地竖起一个／沉重的
叹号！”（《断章》）靠大靠地，不如靠自己的双足和双手，靠自我的
艰苦的努力。这大地上的叹号的意象，涵盖多么丰厚的人生哲理。“她
走了，她并没有倒下呀／她支柱般地挺立着／肩头扛起一轮火红的朝阳！”
（《母性的骄傲》）这个奇特的幻觉性意象含孕了多少对烈士母亲的盛
赞之情呢？真是一笔千钧！他常用的暗示抒情也是富有力感的。我从金
亭的诗中得出一个感觉：意象，暗示，象征，是诗的本质的技法，它们
使诗蕴藏丰满，给诗创造生命的广阔时空，也给读者留下再创造的边缘
地带。
　　金亭的诗在形式上也有多方面的追求。他尝试过抒情诗、叙事诗、
散文诗和儿童诗。他带有浓厚抒情味道的小叙事诗，是对三楚诗坛的一
个独特的奉献。《女人，总是要嫁给一个男人的》，轻松活泼的调子中
饱含辛酸和凄凉，在反复的咏叹中叙事，在简洁的叙事中抒情，造出一
种云雾缭绕的情境。“她这样走着／一个悲剧性的故事／染上美丽的颜
色／在湾子的上空／低旋、低旋。”叙事与抒情水乳交融，甚具诗美的
暴发力。这很可能成为金亭的代表作之一。
　　诗以爱为内核，爱以诗为情人。任金亭，这个播撒爱与诗的鄂西北
人，愿人间充满至爱，愿大地缀满诗花。让我们这些缪斯的情人真诚地
祈祷，让我们这些黄土地的小草儿伸出双臂：让未来的世间，灿然似水！